2012年3月6日 星期二

修書記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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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/03/07 第485期 訂閱/退訂看歷史報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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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福講義 修書記
過年心情
 
幸福講義

修書記
文/方肯
(圖/陳狐狸繪)
接過父親的書時,我不禁一愣。我的手掌太單薄,從五指的關節、手肘,到胳膊,為這些書微微一顫。

尺寸大致相同的十多本書,被裝在一個白色的塑料袋�。我將書逐一取出,一本接一本翻開,紙張發出被歲月碾過的響聲,虛弱又焦脆。生鏽的釘子,穿過層層菸色的紙,不時掉出屑片,見似快各散東西,卻堅守崗位。黑色的霉菌,順著頁面上的水跡,零落點點;陣陣老去的腐味,直逼鼻頭,嗆得難受。每本書彷彿歷經浩劫,而僥倖地保存下來,如今落在我手,也是緣分。如果每本書都藏著精靈,此刻便是它們一生等待釋放的唯一機會,許多隱形的力量,穿過我的指縫間,升到空中,為這多年來的第一口新鮮空氣,欣喜若狂。如我,對於收到父親的書,一樣。

《張天翼選集》封面的邊緣,沾上了墨水印跡,如一棵老樹散開的枝葉,往天地四周延伸。樹幹是殘破的書脊,勉強支撐書的名字。我緩緩端詳每本書,以免捻滅這奇麗的光,誤使一幢幢黃金屋崩壞。

多年來,我和父親之間的關係,猶如字跡漫漶的篇章,似有若無,彼此不相往來,幾近失去聯絡。母親總問我,不去看你爸嗎?我一口拒絕。我無法裝大方,裝寬容,若無其事當他是一個對家庭負責的好父親,好丈夫。母親在病榻流過的淚,淹沒父親在我心中的面貌,水面泛起陣陣漣漪,我只看到一張扭曲的臉。

我沒告訴母親,我見過父親幾次。有時候,他在街角的餐室吃晚餐,三三兩兩的路人經過他身邊,他的身影在我眼�格外鮮明,卻生疏。有時候,他獨身在夜市走著,手�提著幾個塑料袋,沈靜而從容,雙眼注視前方行人的腳步,不顧左右,穿過人群,往他自己的方向走。我總在遠遠的地方看他,並在他回眸前,瞬即轉身,像個陌生人,迴避與他目光接觸。若與父親正面相遇,該如何反應?我不曾演練。於是我一次又一次逃開,未想過改變窘境。我也沒告訴母親,我在夢�見過父親─我和父親佇立在原地,怔怔相望,一臉冷靜,終究無言以對。這樣的夢,重複做了幾次,在我們避而不見的這些年。無視彼此存在的空洞中,父親是否曾想起我?他是否知道,我就住在不遠處,每天朝九晚五,過著一般上班族的生活?他是否知道,我已經長大了呢?他到底是否知道,我會長大?

我打開每本書,首頁總有父親的簽名。千篇一律的親筆簽名,或以深藍色墨水打印的蓋章,看來都是父親最滿意的簽名。簽名旁,親筆記錄了購書的地點和日期。多數的地點,我都曾踏足,而日期都在半個世紀以前,久得令人難以置信。我依書上的蛛絲馬跡揣測,父親在那個時候,在那個地方,可能是一個怎樣的人。父親從不對我們說他的過去,將自己比為漂泊的浪子,也不讓我們多和他親近,任我們在背後猜測他的前事。小時,我常見父親安靜地坐在客廳�,時而望著桌上的老花眼鏡,時而凝視前方的某一點,神情若有所思。我試圖解讀父親寂寥中的沈重,但他僵硬的臉皮,以及緊抿的嘴,如汪洋將我這葉小舟往岸外推送,漸漸離他更遠,更遠,仍舊蕩不到他的身邊,聽他說一段父親們會說的年少風光史,或哼一首家鄉小曲兒。

魯迅的《野草》和《徬徨》、香港中華書局的《新編高中國文》、蔡楚生的《一江春水向東流》、香港新生書局的《唐吉珂德先生傳》、茅盾的《殘冬》、巴金的《愛底十字架》等書,甚是齊全。這十多本書的出版時間,大約在民國三十年左右,多數由香港出版社出版。據我所知,父親年少窮困潦倒,閒來愛賭,生活拮据之時,還會買幾本書,看幾本文學著作,令我無法捉摸。母親對於父親的背景,知道的也不多,連爺爺、奶奶的生平,也說不出一個具體的故事。於是,這些事情對我們何等稀罕,也無從追溯。

王小石的《就學記》封面、徐訏的《鳥語》封底已脫落,或許已丟失於某處雜物的夾縫中,它們的身世被隱瞞,與塵事早告訣別。我用米黃色的硬紙填補缺頁,再用透明塑料紙包裝,隔離多年親密的塵埃,柔軟而薄弱的頁頁紙張,終於挺起胸膛,掩飾了書�的陳舊不堪;再翻開,窟窿處處如昔,整體只供欣賞,不適合閱讀,脆弱中仍有隱隱感傷。後來,我跟父親的關係,像以硬紙充當封面的舊書,重新面世。

母親過世的兩年前,父親中風了。生性愛遊走的父親,雙腿失去知覺,不及心中的創痛,蹂躪他的自尊,將他一貫跋扈與囂張的氣焰,局限在一個小房內揮發。母親過世的一年後,父親開始主動聯絡我,希望我有空去探望他。我想,他是寂寞了,外頭的樂子再多,他已經無力消受,只能默默等待我們,陪他消磨沈甸甸的空氣。每隔一段時日,我會和父親相約,並帶上在外買的午餐,和父親在房�靜靜享用。父親對午餐的要求嚴格,必須到他指定的餐廳,購買他指定的午餐,一如既往,一切由他主張。父親的身體不佳,但他無法放棄他最愛的咖哩羊肉、乾咖哩牛肉,我清楚父親的固執,他需要的不是勸誡,而是分享的喜悅,那食物在嘴�的美妙滋味,也是他每天僅有的滿足。父親吃飯時,習慣閉上眼睛,微微蹙眉,嘴�的咀嚼聲發得響亮,像是咬著草皮的一頭牛,在太陽底下悠閒地自得其樂,毫不理會旁人如何看,如何聽。他閉目陶醉,我則偷窺,趁這一霎時的觸目,將他的輪廓、神態,即刻烙印在我心底。父親淤血斑斑的手臂,瘦骨如柴的雙腿,當年的頤指氣使更不復,他在我面前只是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家。他確實是我的父親,不是陌生人啊。

我們的關係,從此建立在午餐的時光。父親每夾一塊食物給我,我都感激在心,畢竟從小到大,父親只管我們吃飯不准發出聲音,從不理會我們吃得是否飽足,盤子�的內容皆與他無關。午餐後,我們習慣互相寒暄幾句。聽起來溫文儒雅的談話,略顯生澀,但儘量愉快。我和父親那好幾年不相往來,築成的隔閡是一堵厚牆,他聽不見我,我也聽不見他。至此,我們倆面對面,四目相視,卻若即若離,彼此發出的聲音,彷彿被厚牆阻擋,化成回音。父親有時候好像為了說而說,為了問而問,似乎不在意我的反應和答案。我在迷霧中,再試圖將父親看仔細,但父親每回說到他的過去,便在節骨眼打住。我們的關係看似緩和了,我卻仍不了解他,也不懂他,對於真實的父女關係,照常空白一片。

我用幾個晚上的時間,把十多本書都修好了。以透明塑料紙包裹的書,乾淨而清新,在燈光下發亮。封面的顏色縱然暗淡,內部依舊吹彈可破,至少不再因氧化而繼續腐蝕。蟲子,像塵埃般細小,現身在封面,在內頁,一時向左一時向右爬行。它們在頁面噬穿的那些洞孔,永遠無法彌縫,無意形成了各種圖案,像未解的密碼,隱喻父親的過去。我將修好的書和我的書,一同置放在書櫃�。倘若書本在夜�竊竊私語,它們對於這些被保存逾半個世紀的書,必然感到格格不入,但也莫不肅然起敬。毀壞的進程終告一段落,我和父親惡劣的關係也告一段落了。我們以禮相待,不說讓彼此難堪的話,不提會觸怒對方的芥蒂,語調輕快,措辭謹慎,如小心翻開那些修好的書,深怕一失神,修復之心血將毀於一旦。

那夜,我和父親見上最後一面。父親百病纏身,日愈嚴重,已近不可收拾的地步。他全身發顫,一字一字地問我,你是帶著歡樂來看我,還是帶著悲傷來看我?我落下淚,泣不成聲。我恍然大悟,父親對待我們一家,為何總像從書�故意撕下幾塊,遺下缺口,棄之於不為人知的深處,信手分裂咫尺的幸福,使我們永遠無法拼湊一張完整的全家福。原來,他在認識母親的十多年前,早成了家。一個男人,藏一個祕密,於腹中四十年,那是什麼滋味?我回憶父親每一張若有所思的臉,每一回欲言又止的嘴,頓悟那是壓在他心頭的巨石,令他無法對誰吐出一句真話。巨石是一種懲罰,也是枷鎖,將兩家人的笑臉都堵上了。

喪禮上,父親臉色不差,像在睡午覺,睡得沈。我碰了碰他的手臂,柔軟的肌膚,像在告訴我他的無力;冰涼,了無體溫,我確定─父親不在了。出席喪禮的人,都如此陌生,他們迫切地想從我口中獲悉我和父親的關係。我抖動的雙唇,在眾目睽睽下,消了音,並且按捺哀傷泛起的波濤。我不能在父親的另一頭家,堂堂正正地說,爸爸,有緣再見。

我在《友聯活頁文集》發現一張借書證,上面署名一個女性的名字。歪歪斜斜的字體,出自小孩初學寫字的手筆,寫著:哥哥、姐姐、媽媽、爸爸。這個女孩,學寫這些字的時候,她的爸爸在她的身邊嗎?這個「爸爸」,就是我的父親嗎?我從沒想過,有一天,我將和一群我不認識的人,叫著同一個人「爸爸」。如今,這個女孩已是一個中年人,她在喪禮後問我,你知道哪�的咖哩羊肉最好吃嗎?我啞然。我的答案很清楚,卻不敢回答她─父親最愛的那家咖哩羊肉最好吃。

我從父親的長子手中接過書時,兩手微微一顫,彷彿書的意義撼動了我。在場的人,年邁的沒念過書,年輕的都受英文教育,不識任何一個方塊字,把書拿反了也不知道。小時逢年過節,我們目睹父親自信滿滿地揮毫,一幅幅紅春聯,貼滿了家中各處,像是父親的書法展覽館。時至今日,他那頭家的子女多數不諳中文,也看不懂他留下的書,無疑是一種諷刺。父親堅持我們從小學好華文,說標準的華語,彷彿是想彌補他的遺憾。往事幕幕,如塵煙於我腦�四起,並從眾人的說辭中,尋獲我以為已匿跡的缺頁,解開了個中謎團,始將書本還原,唯獨童年的惆悵,依舊在岸外漂蕩。

父親離開前,有一種不留痕跡的準備,不多說什麼,也不交託什麼,完全放下他於塵世的一切,往天國去盡享他的喜樂。我能留著父親最後的東西,僅為這些老去的書。雖然,這些書非由他親手留給我,但對我的意義不僅僅是書,或是父親的一種遺物,其實它們讓我看到父親的另一個自己,那些他多年來隱藏在我們未知的空間,屬於他內心深處的自己。父親一生給我送過的禮物屈指可數,即一個米奇老鼠的背包、塑料積木拼裝玩具和一臺電視機。然而,最珍貴的禮物,是他離開人世後,這些他從不預留給我的書。

我和父親一輩子的關係,虛無縹緲,一切虛實都隨他入土而逝,父女之緣分直至於此矣。往後,我該用歡樂,抑或悲傷來看待這些書?我的雙手,需要時間賦與釋懷的力量,才能撐起書中的風霜,以清和的心,默讀父親走過的路。


過年心情
文/林文月
最後一批學生也起身告辭了。我送他們到門口。十幾個年輕人竟然站滿一條窄巷。「祝老師新年快樂!」是談笑一個下午之後,他們替代「再見」的齊聲祝賀。「祝你們新年快樂。」我也不假思索地回祝他們。然後,反身關門。望著寒天明月,一時疑惑不解,方才他們所說的「新年」究竟是指哪一個新年?新曆年還是舊曆年?當時的不假思索,只是對突如其來的一種機械式反應,重複他們的頌詞而已。

我一邊收拾滿桌狼藉的杯子和果盤,繼續想這個問題。當時間正好跨在新曆年與舊曆年之間,若是祝新曆年,未免已太遲;但若是祝舊曆年,則又似乎嫌早了些。

不過,在沖洗杯盤之際,我已經完全明白了。其實這個問題簡單至極,只要不用理智的思索,單憑直覺的判斷,便自然可得答案。我們方才互相祝賀的,當然是指農曆正月初一的「新年」。一般中國人說過年,當然是指「春節」而言,誰會指「元旦」呢?元旦只意味著牆上要換一份新的月曆,或者可以放兩天國定假日罷了;至於春節,那就非要前前後後熱鬧一陣子不可。

然而,如今對於節日的興奮與歡愉已一年淡似一年。「三百六十五天,每天都是一樣,周而復始。誰規定哪一天是一年之終哪一天是一年之始呢?」我對著一堆待拭的杯盤自言自語。

年少時過年倒確實是快樂的。那時候家�人口多,時序一入臘月,母親總是最先點燃節日氣氛的人。她要指揮女傭打掃每個房間的每個角落,把孩子們從這個房間趕到那個房間。她又不時出門採購,買回大小包裹的用具和食物,卻又不許孩子們隨便窺看,都要留待大年夜和新春時才享用。當然,全家大小的新衣也得早早準備起來。那個面熟的裁縫師傅,不必催促,該來的時候就會腋下夾個包袱上門來量製旗袍。一夥女孩最愛吱吱喳喳替母親挑選滾邊兒、花扣等等。至於孩子們的衣服,多數是找個星期日全家出門上永安公司,父親負責付款,母親替每個人買件大一號的新衣,大家也就歡天喜地了。

可是,最能表現過年氣氛的具體事項,恐怕是吃蘿蔔糕了。無論家住上海或東京,我們一向慣用臺語稱「菜頭粿」─而且不用父親的北斗腔,卻是用母親的府城腔。這個原因已無由考知,或許與母親所代表的權威與傳統有關。我的母親幾乎固執地每年必親自下廚做菜頭粿,所以我們在上海過年,並不跟隨江浙人吃那種條狀的「寧波年糕」;在東京過年,也沒有跟隨日本人吃大小二團的「鏡餅」。現在回想起來,懵懂流離的童年,對於陌生的家鄉的認識,或許竟是靠著這種「菜頭粿」的有形聯想也未可知。

等我們長大以後,母親就逐一教我們姐妹如何做那種家鄉口味的蘿蔔糕。有時也會對著笨手笨腳的我們嘮叨:「好好用心學吧。有一天我不在了,你們才有得吃。」我轉頭看母親花白的髮絲和多紋的眼角,掩耳不喜歡聽那種悲傷不吉利的話。可是,每做一次蘿蔔糕,母親就更衰老一些。而姐妹兄弟漸次成長,各自嫁娶,四方星散。日月流逝,雙親年邁,娘家人口竟也不知不覺間稀少單薄起來,往日盛況,遂不復可得。所幸,我自己婚後總算與父母住得近,見面的機會並不少。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,每逢過年,我理所當然的要多製一分蘿蔔糕,做為孝敬雙親的年禮,直到母親真的不在了……

那年吃年夜飯以前,我依倣往昔母親祭祀外祖父母的方式,在我自己的家�設一方供桌,擺列「菜頭粿」及其他菜肴果點,恭恭敬敬燃燭上香。「祭如在」,我下跪叩迎母親,衷心希望她能欣然來享。未料,女兒見我長跪,竟也跟著屈膝跪拜下去。

「明旦非今日,歲暮余何言!」生命卻輾轉?延不絕,而今我的女兒也已經長大,在我忙著製作蘿蔔糕時,她總愛前後纏伴,問東又問西,致令我有時光倒流影像重疊的錯覺。

擦乾淨最後一個杯子時,我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已在盤算什麼時候該去採購製作蘿蔔糕的材料;恐怕還得給孩子們添一些新衣裳吧。畢竟過年總該有點兒新景象啊。

一九八四年三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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